周梦晗诗百家--永远的乡愁-诗心如初

    周梦晗诗百家||永远的乡愁-诗心如初

    周梦晗
    总第(4)期
    诗百家||本期推出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作品

    余光中(1928.10.21-2017.12.14),男,1928 年出生于南京,祖籍福建永春。因母亲原籍为江苏武进,故也自称"江南人"。
    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 LOWA )艺术硕士。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台湾大学、台湾政治大学。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1972 年任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教授兼主任。1974年至1985 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 1985年至今,任台湾中山大学教授及讲座教授,其中有六年时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
    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至今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涉猎广泛,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者"。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现已出版诗集 21 种;散文集 11 种;评论集 5 种;翻译集 13 种;共 40 余种。 代表作有《白玉苦瓜》(诗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散文集)及《分水岭上:余光中评论文集》(评论集)等。
    2017年12月14日,诗人余光中在高雄医院离世,享年90岁。

    乡愁
    小时侯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新娘在那头
    后来呵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呵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大陆在那头

    碧潭
    十六柄桂浆敲碎青琉璃
    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
    我的,没带来的,我的罗曼史
    在河的下游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
    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
    我的忧伤就灭顶
    八点半。吊桥还未醒
    暑假刚开始,夏正年轻
    大二女生的笑声在水上飞
    飞来蜻蜓,飞去蜻蜓
    飞来你。如果你栖在我船尾
    这小舟该多轻
    这双浆该忆起
    谁是西施,谁是范蠡
    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
    听唐朝的猿啼
    划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发,在神话里
    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织你的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天问
    水上的霞光呵
    一条接一条,何以
    都没入了暮色了呢?
    地上的灯光呵
    一盏接一盏,何以
    都没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呵
    一颗接一颗,何以
    都没入了曙色了呢?
    我们的生命呵
    一天接一天,何以
    都归于永恒了呢?
    而当我走时呵
    把我接走的,究竟
    是怎样的天色呢?
    是暮色吗昏昏?
    是夜色吗沉沉?
    是曙色吗耿耿?

    火浴
    一种不灭的向往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间至热或者至冷
    不知该上升或是该下降
    该上升如凤凰在火难中上升
    或是浮于流动的透明一氅天鹅
    一片纯白的形象映着自我
    长颈与丰躯全由弧线构成
    有一种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烧
    净化的过程两者都需要
    沉淀的需要沉淀飘扬的飘扬
    赴水为禽扑火为鸟火鸟与水禽
    则我应选择选择哪一种过程
    西方有一只天鹅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带一种超人的气候
    那里冰结寂寞结冰
    寂是静止的时间倒影多完整
    曾经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鹅
    水波粼粼似幻亦似真在东方
    在炎炎的东有一只凤凰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个火种蹈着烈焰
    烧死鸦族烧不死凤雏
    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恒里上升
    清者自清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荣的轮回是灵魂从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天鹅鹤白衣白扇
    时间静止中间栖着智士隐士
    永远流动永远的烈焰
    涤净勇士的罪过勇士的血
    则灵魂你应该如何选择
    你选择冷中之冷或热中之热
    选择冰海或是选择太阳
    有洁净的灵魂啊恒是不洁
    或浴于冰或浴于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慕的完成而浴于火
    火浴更可慕火浴更难
    火比水更透明比火更深
    火啊永生之门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一座弧形的挑战
    说未拥抱死的不能诞生
    是鸦族是凤裔决定在一瞬
    一瞬间咽火的那种意志
    千杖交笞接受那样的极刑
    向交诟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无罪!我无罪!我无罪!烙背
    黥面我仍是我仍是
    清醒的我灵魂啊醒者何辜
    张扬燃烧的双臂似闻远方
    时间的飓风在啸呼我的翅膀
    毛发悲泣骨骸呻呤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飞凤雏你的新生
    乱曰:
    我的歌是一种不灭的向往
    我的血沸腾为火浴灵魂
    蓝墨水中听有火的歌声
    扬起死后更清晰也更高亢

    石器时代
    每当我呆呆地立在窗口
    对着一只摊开的纤手
    拿不出那块宿命的石头
    ----用神秘的篆体
    刻下我的名字
    证明我就是我
    那宿命的顽石
    就觉得好奇怪啊
    彷佛还是在石器时代
    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
    每天出门要带在袋里
    当面亲手的签字还不够
    一定要等到顽石点头
    窗内的女人才肯罢手
    死后要一块石头来认鬼
    活着要一块石头来认人
    为什麽几千年後
    还挣不脱石头的符咒
    问你啊,袋里的石头
    什么时候你才肯放手?

    或者所谓春天
    或者所谓春天也不过就在电话亭的那边
    厦门街的那边有一些蠢蠢的记忆的那边
    航空信就从那里开始
    眼睛就从那里忍受
    邮戳邮戳邮戳
    各种文字的打击
    最後也不过就是这样子
    一些受伤的记忆
    一些欲望和灰尘
    或者所谓春天也只是一种清脆的标本
    一张书签曾是水仙或蝴蝶

    星之葬
    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夏斟得太满
    萤火虫的小宫灯做着梦
    梦见唐宫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
    梦见另一个夏夜一颗星的葬礼
    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
    以及你的惊呼我的回顾和片刻的愀然无语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纱帐
    小时候的仲夏夜啊
    稚气的梦全用白纱来裁缝
    圆顶的罗帐轻轻地斜下来
    星云的纤洞细孔
    仰望着已经有点催眠
    而捕梦之网总是密得
    飞不进一只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剑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嘤嘤地怨吟
    却竦得放进月光和树影
    几声怯怯的虫鸣里
    一缕禅味的蚊香
    招人入梦,向幻境蜿蜒----
    一睁眼
    赤红的火霞已半床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後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圆通寺
    大哉此镜看我立其湄
    竟无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光已畅行
    比丘尼如果青钟铜扣起
    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
    自盘得的圆颅
    塔顶是印度的云塔顶是母亲
    启古灰匣可窥我的脐带
    联系的一切曾经
    母亲在此母亲不在此
    释迦在此释迦不在此
    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佛在敦煌
    诺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
    在摇篮之前棺盖之後
    而狮不吼而钟不鸣而佛不语
    数百级下女儿的哭声
    唤我回去回後半生

    蜀人赠扇记
    ---问我乐不思蜀吗?
    不,我思蜀而不乐
    十八根竹骨旋开成一把素扇
    那清瘦的蜀人用浑圆的字体
    为我录一阕〈临江仙〉,金人所填
    辗转托海外的朋友代赠
    说供我「聊拂残暑」,看落款
    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
    历书说,白露都开始降了
    挥着扇子,问风,从何处吹来?
    从西子湾头吗,还是东坡的故乡?
    眺望海峡,中原何尝有一发?
    当真,露,从今夜白起的吗?
    而月,当真来处更分明?
    原非蜀人,在抗战的年代
    当太阳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阳
    夷烧弹闪闪炸亮了重庆
    川娃儿我却做过八?挖过地瓜,抓过青蛙和萤火
    一场骤雨过後,拣不完满地
    银杏的白果,像温柔的桐油灯光
    烤出香熟的哔哔剥剥
    夏夜的黄葛树下,一把小蒲扇
    轻轻摇撼满天的星斗
    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
    日夜在奔流,回声隐隐
    犹如四声沈稳的川话
    四十年後仍流在我齿唇
    四十年後每一次听雨
    滂沱落在屋後的寿山
    那一片声浪仍像在巴山
    君问归期,布谷都催过多少遍了
    海峡寂寞仍未有归期,恰似
    九百年前,隔着另一道海峡
    另一位诗人望白了须发
    想当日,苏家的游子出川
    乘着混茫的大江东去
    滚滚的浪头永远不回头
    而我入川才十岁,出川已十八
    同样的滔滔送我,穿过巴峡和巫峡
    同样是再也回不了头,再回头
    还有岸吗,是怎样的对岸?
    挥着你手题的细竹素扇
    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夏炎未残
    说什麽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对着货柜船远去的台海
    深深念一个山国,没有海岸
    敌机炸後的重庆
    文革劫罢的成都
    少年时我的天赋
    剑阁和巫峰锁住
    问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难?

    鼎湖的神话
    锈的是盘古公公的钢斧
    劈出昆仑山的那一柄
    蛀的是老酋长轩辕的乌号
    射穿蚩尤的那一张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里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鹏的遗羽当黄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过去後还有五百?喷射云中飞不出一只凤凰
    龙被证实为一种看云的爬虫
    表弟们,据说我们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长,有彩眉的酋长
    有马喙的酋长,卵生的酋长
    不信你可以去问彭祖
    彭祖看不清仓颉的手稿
    去问老子,老子在道德经里直霎眼睛
    去问杞子,杞子躲在防空洞里
    拒绝接受记者的访问
    早该把古中国捐给大英博物馆
    表弟们,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一个黄昏
    把五彩石哭成缤纷的流星雨
    而且哭一个夜,表弟们
    把盘古的眼睛哭成月蚀
    而且把头枕在山海经上
    而且把头枕在嫘祖母的怀里
    而且续五千载的黄梁梦,在天狼星下
    梦见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复燃
    当地上踩过奴隶的行列

    梦与地理
    轮廓像一匹侧踞的海?岬头那一座怪岩的背後
    如果我一直走向前
    就是错落的澎湖了吗?
    再过来,挡在那块小石矶後
    该是厦门呢,还是汕头?
    ——都不过是到台北的距离

    诗心如初编辑部
    舒砚苓(陶良宏)
    天涯孤客(邓毅)
    白乌鸦(陈国全)
    琴 雨(贺秀芹)
    备注:(“诗心如初”文学平台的“诗百家”栏目,主要推出当今诗坛主流名家的作品)